你知道，真實的人生就是這樣，多得是讓你啞口無言的苦難，那些可與人道的悲涼，都在說出口的那一刻随風而逝。
第一次接觸婁烨，是大一寫作課老師給我們放《蘇州河》，除了老師最後留下那個關于你們怎樣看待電影中部分裸露鏡頭的問題，如今我腦海中隻記得紮着高高的雙馬尾，穿着紅白校服坐在摩托車後座的周迅那雙天真到直戳心房的大眼睛，以及，和她那雙大眼睛一樣天真到直戳心房的台詞:
“如果我走了，你會像馬達一樣找我麼？”
“會啊。”
“會一直找一直找下去麼？”
“會啊。”
“你撒謊……”
一句明知故問的诘問，一句不負責任的諾言，她想問的是他愛她有多深，他回答的卻是他會愛她永恒。人生就是這樣一場由一個個終将被風化的誓言組成的癡心妄想，一切都會随着時間消逝，正如那句讓人很容易過不去的台詞:“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會過去，被忘記。”無論當時多麼驚天動地，都逃不過被鎮壓的宿命；無論當時多麼慘痛壯烈，最終隻有“遺忘”将此情此景深深銘記；唯有那天邊的浮雲，依舊漫不經心飄蕩在無所不在的風裡，因為，它并不渴望永久停留于任何一片天地。
這是一部沒有主角的電影，每一個人，都在他人的疲憊人生中不可或缺，每一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友情出演人生。沒有誰，能夠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也沒有誰，真的忠于自己。
影片末尾，當所有犯罪事實都已澄清，當所有正邪善惡都各歸其位，89年那代人卻無一幸免丢失未來，走向死亡的終點。而代表90一代的小諾，也遵循正義之道被捕入獄。盡管導演看似仁慈地以文字代替畫面交代了小諾的結局，但我還是覺得他太過殘忍。但或許殘忍的不是他，而是我們身處的現實，他隻是赤裸裸地，将世界的真面目呈現在我們面前，不加修飾。
在善惡難辨，正邪難分的人性灰色地帶，被闆上釘釘的永遠是灰暗的那部分。沒有人真的關心白為什麼會變成黑，也沒有人負責修補那一顆顆破碎之心。作為上一代悲劇人生的受害者，小諾失去了姜紫成和林慧希望她擁有的“幸福人生”，回歸于殘忍的現實為自己犯下的錯贖罪。但我想，那些傷痛或許永遠都失去了和解的機會。假如她能夠出獄，也已是社會邊緣人的境地，依舊被這個世界所忽視，那些她曾失去的，随着上一代的死亡，将永不會再有被補償的機會。我真情願電影永久停留于楊家棟伸手去抓小諾的那一幀，這樣無論她回頭與否，看起來都是擁有未來的人。
另一個讓我心疼的角色，是陳妍希飾演的連阿雲，在所有遊戲人生的上一輩中，她是唯一一個為愛瘋魔的人，也是唯一一個為愛流淚的人，在她的身上，還存留着些許天真與奮不顧身。可就是這樣一個相對來說帶着理想色彩的人，卻依舊逃不過悲劇命運。
對于姜紫成來說，他和連阿雲之間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在愛情的語境中，他和林慧兩個人的世界裡不該有連阿雲。但在社會倫理道德的語境中，他們才是對方人生中不該出現的第三人。其實，無論是姜紫成還是林慧，沒有對方的人生依然可以過下去，縱使是勉強，也還是可以維持。大概是删減的原因，姜紫成和林慧之間的愛情并沒有太強的說服力，因此他們的舊情複燃看起來隻是對年少輕狂時互相虧欠的彌補。一句“我以後會掙很多很多的錢，讓你幸福”早已注定這是一場悲劇。畢竟，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清，而建立在金錢上的幸福，終歸搖搖欲墜。
當連阿雲唱着《一場遊戲一場夢》時，我真覺得她的歌聲天真而動人。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光中，她并沒有真的沉淪。隻因姜紫成為她打了一架，她便為這個男人不顧一切，誓死效忠。這看起來太過于理想，但這世間就是有這樣數不清的癡男怨女。雖然在她遭到背叛時，她提出要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但她這樣做的真實目的不過是期盼那個男人對她還有一點柔情。癡情的女人真是可憐可歎又可悲，心軟的女人更是如此。姜紫成永遠不會懂她失去孩子的苦痛，也不會懂她死死拉住她的手卻沒有說出自己流産的悲戚與無助。盡管她是個坐台小姐，但内心的堅守卻比所謂的正人君子們堅定，這無疑不是一種莫大的諷刺。她認真地去愛過，去付出過，但結局卻不如人意。她所求的，不過是一顆真心，隻是她傾盡所有換來的，是他焚燒她時還算得上柔情的眼淚。不禁想起李宗盛的《問》:
如果女人 總是等到夜深
無悔付出青春 他就會對你真
是否女人 永遠不要多問
她最好永遠天真 為她所愛的人
這部電影，是我今年期待的第二部文藝片，第一部是《地球最後的夜晚》。相比于畢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幻夢式悲涼，婁烨鏡頭下的悲涼似乎是可述說的。然而，在我開口那一刻，卻發現真實的苦難不可述說，隻能獨自承受。
而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誰在二十出頭的年紀都以為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當我們和世界的背面交手時，恨不得賭上一切，至死方止。可命運隻需輕輕動一動手指，你就會明白自己不過是被時代潮流無情裹挾着漂流的蝼蟻。
我不相信誰能永遠生活積極，熱烈似驕陽，因為那樣的人不真實，也不夠真誠。但我也不相信，生活将是毫無光亮的永無甯日，因為疲憊生活若是不懷揣着一點英雄夢，便是無根的浮萍。别問風中的雲将要飄往何方，因為它身不由己，也别試圖和另一朵雲同行，因為每一朵雲都将降落于不同的土地……
“為什麼道别離
又說什麼在一起
如今雖然沒有你
我還是我自己
說什麼此情永不愈
說什麼我愛你
如今依然沒有你
我還是我自己”
...
